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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鬼難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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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鬼難纏

吃一塹,長一智。翌日,蕭冉起得比公雞都早。

開門的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小郎君,才及蕭冉肩膀,梳著垂髻。“早,阿平兄。”

蕭冉擡頭瞧門楣,確定沒敲錯門。“你是誰家阿奴?”

小郎叉腰,呲牙瞪目:“你把我忘了?!”

小鬼有點兇。蕭冉撓撓頭:“玩笑玩笑。”怕露餡,再不敢多說。

擺榻、煮茶、舀茶,小鬼動作如行雲流水,一氣呵成。做完這些,跪坐好,一臉少年老成的苦相,籲嘆:“冉姊魂歸道山,平兄,你節哀順變。”

蕭冉“嗯嗯”不敢多言。揣摩些時,問小鬼:“你幾時回的?”如此問,當不會出差池:著實是今早方見他。

小鬼說:“昨夜方歸。京口之事了了,待著也無甚趣味。”

京口。蕭冉心下有了計較。看來是先生提前自京口返,小鬼一人留下處理事務。這麽大點,嗯,果然有志不在年高啊。

小鬼出去了下,很快便折回,捧著條盤,盤上擺著一只青瓷碗,碗中盛著綠白相間的吃食。“我和了面,蒸了,撒了蒜韭齏、鹽,淋了從北邊帶回的胡麻油。嘗嘗。”

蕭冉問:“這是何物?”

小鬼翻白眼:“你這人真好笑,自家送的沈郎錢,自家反不認得了?”

蕭冉脫口道:“我幾時送錢了?”

小鬼彎起了眉毛,嘴角翹得老高,黑溜溜的眼珠惡犬一般盯著蕭冉。蕭冉頓覺不妙。

“唉——”

嘆息聲如薄薄的絲網罩來,蕭冉扭頭,先生倚門而立,臉上寫著恨鐵不成鋼。

蕭冉彎彎眉毛:內中有名堂,被小鬼算計了。碗突然被推到跟前,小鬼忽閃著純潔的大眼睛:“平兄,嘗嘗。”

量他也不敢下毒,蕭冉捏起了筷子。

入口……榆錢!

“榆錢就榆錢,什麽沈郎錢。”

先生坐下。“這名號,可是你自家起的。”

蕭冉咬住筷子。

先生把杯子扣在案上,不輕不重的一下。“永嘉亂後,瑯琊王氏輔佐晉元帝定鼎江東。助他登基的兩位股肱重臣,一個叫王導,一個叫王敦……”

蕭冉放下筷子,跪得筆挺,聽得認真。

“……其後,王敦叛亂。他幕中參軍吳興沈充,在吳興鑄錢響應。沈充所鑄之小錢,被民間稱作沈郎錢。沈郎錢小,錢色青白,頗類榆莢……”說到這裏,先生停下,看著蕭冉,“當年講到這段掌故時,你促狹心起,指著冒新綠的榆樹道:滿樹沈郎錢。陸筠這阿奴恰好也在,便記住了。”①

蕭冉兩頰滾燙,額上冒了一層細密的汗珠。

陸小鬼立在先生身側,盯著垂頭喪氣的蕭冉,一臉詭計得逞的笑。

先生冷不丁潑了盆冷水,滅掉了他氣焰。“你也是頑劣,明知蕭平眼下情狀,還如此捉弄於他,著實可恨。”

話題既然由晉室初渡江開始,便順著晉室幾代講了下去,直到劉宋代晉,齊梁更替。因近日正在講陶詩,講到劉宋代晉時,先生說:“這陶潛倒是個有氣節的,他祖上做過晉世宰輔。晉亡後,他拒書宋年號。他作於宋時的詩文,落款不書宋年號。”②

前世只知陶淵明“不為五鬥米折腰”,卻不知還有這段故事。蕭冉心底生出幾分欽佩。

先生感喟:“今世,倒未聽說誰人不書梁年號了。”

這天的課直上到日落西山。回家時,陸小鬼陰魂不散送她出門,樂樂呵呵一副小人不計大人過的模樣:“照實說,你壓根不認得我了吧?”

蕭冉冷笑,惡言自齒縫間蹦出:“你這號小惡鬼,化成灰我都認得!”

小鬼踮腳趴到他耳邊,悄悄說:“你根本不是阿平兄。”

“滿嘴鬼話,我不理解了。”蕭冉落荒而逃。小鬼什麽來路?

***

雞棲於塒,日之夕矣,羊牛下來。

暮色裹著鑼聲送到耳邊,孩童歡呼著奔向社樹,那裏圍滿了人,聆聽裏正傳達上面的指示:春耕在即,縣令不日將下鄉勸農,懇請鄉親們近日註重言行儀表,莫要汙了守禮之鄉的名號。

路過田青家門前,田母倚門嘆息:“大郎怎的還不回?”

蕭冉看看天,是啊,這麽晚了,還沒回來?

***

自打陸小鬼出現,蕭冉每日上課都倍覺苦悶。那小鬼不是暗中觀察,就是明裏擠兌。她不禁猜測,難道蕭平先前得罪過這小惡鬼?小鬼難纏,她不由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與之周旋。好在,先生知她目下“腦子壞了”,不會輕易信了鬼言鬼語。

但是,先生的課,聽著越來越費勁,除了什麽勞什子訓詁音韻,更要學詩作文,

背地發牢騷,卻被先生聽到了,惹來一通訓斥。“當今之世,文學大興,京中皇帝太子,地方諸王臣僚,哪位不是飽讀詩書?”

蕭冉鼓鼓眼:“我又不結交權貴。”

先生質問她:“難道你想在鄉間待一輩子?”

蕭冉不說話了。

為不被罰抄罰跪,蕭冉拿出了高考的勁頭。

“昨暮同為人,今旦在歸錄……親戚或餘悲,他人亦已歌……”

大半夜,坐在蕭平的書房,讀到這首詩,蕭冉不覺潸然涕下。又想到今日聽到鄉親議論隔壁鄉有個小娘子被殺了,更絕韶光易逝,造化無常。

是夜,她做了個夢。在夢裏,自己置身一片竹海。張目尋覓良久,在一叢綠竹的尖頂覓見一團模糊的身影。

***

晨間,她剛放下碗箸去餵雞,就聽到鄰家哭天搶地,忙丟下笸籮跑出去。

到門口時,巷子已經圍了一圈看熱鬧的鄉親。幾個差人押著田青從田家出來,田母攔跪,大哭大叫“我兒是冤枉的,他沒殺人,沒殺人……”

田青殺人?蕭冉腳下一崴。

“呸,當鋪夥計都指認了,你家種贓物都翻出了,還敢抵賴?不是看你一把年紀,連你也帶走,還不滾開!”差役強行架開了嚎哭的田母和小狗一樣亂咬人的田二郎。

到巷口,一直耷拉著腦袋的田青回了頭,紅腫的雙眼委委屈屈地看著蕭冉:“阿平,不是我,我沒殺人,我沒殺人……”

蕭冉咬咬唇,沒說話。

短暫的寧靜之後,小小的院落再度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。鄉親不落忍,紛紛前去安撫田母。

蕭冉盼著這是誤會,可偏不遂她的願,田青殺人的罪名很快坐實了。

“死的那位小娘子,正是田青去做工的中都鄉葉大戶家待出閣的小娘子。田青殺了人,搶了衣物首飾,還大著膽子去當鋪當了,當鋪有簿冊,白紙黑字一筆一劃寫著田青大名……官府一查就查到了。”

秋葵站在被夕光擦黃的院中,瘦瘦小小的一人,邊撣衣上粘的草籽邊聲情並茂地說,演雜耍似的。

蕭冉蹲廚房門口把蒜搗得嘟嘟響,借此發洩不滿。她不信田青會殺人。

田青此人,典型的莊稼漢,憨直,精打細算,會占些小便宜,但要說殺人……“除非他鬼上身!你們這群人,什麽心腸,啊?!盼著田青被殺頭?!”她鼓著腮幫子,把蒜錘搗得邦邦響,惹得正切菜的知了頻頻回頭瞪她。

秋葵委屈:“我的郎君誒,你當我恁歹毒?這不是裏正從縣裏打聽來的,裏正可是田青的親二叔,那能亂說?證據確鑿……咱不信有啥用?官府能聽麽?”

蕭冉手一滑,蒜錘脫臼。

蕭冉擰眉:“照這麽說,田青必死無疑?”

一時間無人說話,秋葵垂頭,知了嘆息,院落一片靜寂。公雞突然叫了一聲,在暮色黃昏中,異常地突兀。

“我出去走走。”蕭冉出了家門。

習慣性往後山方向走,路過先生家時,見門前停著一輛車。有客?正想時,大門嘎吱開了,蕭冉閃到一棵大樹後,手扶著粗壯的樹幹,鉆出小半邊臉,暗中觀察。

先生送一位衣冠客出來。

衣冠客道:“本欲與兄促膝長談,怎奈春耕在即,勸課事煩。”

先生對言:“廟堂之上,自是諸多束囿。來日方長,明公毋憂。”

“話雖如此。只恐兄如散仙,不日又將雲足高邁。愚弟屆時望空興嘆。”

先生說:“某此番長居,他日外出,定當知會君。”

衣冠拊掌:“如此甚好。”又言,“弟尚有一事相囑。鄉曲阡陌,多游手好閑之徒,難免生事。他日若遇紛擾,差人傳個信,弟當效犬馬之勞。”

這就是下鄉勸課農桑的縣令?先生認識當官的?蕭冉瞪圓了眼。心裏忽然冒出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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